(接上篇)

3


欧亚大陆发展出了完善的农业文明:以粮食生产为契机,各个部落族群开始定居,人口大幅度增长,部落联盟开始出现。沟通和管理的成本急剧上升,导致文字和行政管理系统应运而生,进一步促进了更大的行政体制——国家的出现。阶级开始分化,专门从事脑力工作的统治阶层诞生,社会的职业分工逐渐精细化,专职的技术人才和工人普遍出现。文字、技术发明、宗教、政府体制——这些现代文明的根基一一奠定。

更加可怕的是,当人类大量聚集在一起,形成村庄、城镇和大都市的过程中,一种悄无声息的毁灭力量在逐渐拥挤的人类群体中孕育,并对后世产生了极其致命的影响。这个毁灭的力量就是传染性病菌。整个近代史上人类的主要杀手就是这些可怕的病菌——天花、流行性感冒、肺结核、疟疾、瘟疫、麻疹和霍乱。它们都是从动物的疾病演化而来的传染病。

传染性病菌的出现,对于人类来说,真是祸福相依。一方面它们一次次夺去成千上万人的性命,像魔鬼一样掠过这片大地,所过之处,家破人亡。另一方面它们却在一次又一次对人类的侵袭中赋予了他们抵抗的能力,使得劫后余生的人们产生了针对某些传染性病菌的抗体,并把这种能力遗传给了他们的后人。于是,欧亚大陆上的人类,经过无数次各种病菌的洗劫,逐渐掌握了跟它们的相处之道。魔鬼虽然没有被完全封印在魔瓶中,但已经逐渐丧失了她原先的魔力。

欧亚大陆经历了如此多的社会巨变和文明洗礼,到1492年时,已经拥有了世界上最先进的农业文明,而且即将迎来下一次的社会变革——工业革命。然而,美洲和澳大利亚大陆上的情况却不容乐观,文字、技术发明、国家制度、钢铁在大部分地方还没有出现,甚至有些地方还生活在“刀耕火种”的远古时代。

令人更加奇怪的是病菌的戏剧性传播:欧洲人带到美洲和澳大利亚大陆的病菌可以迅速传播,传染给当地的土著人群,产生比枪炮更具杀伤力的效果。但是美洲和澳大利亚大陆上本地的病菌却几乎对欧洲人没有什么影响,让他们得以畅行无阻。这种不可思议的离奇现象让当地的土著人以为欧洲人有神灵相助,这无疑对他们精神上震撼和打击是巨大的。难道真的是神灵都在帮助这些闯进别人家园的欧洲人强盗吗?

为什么在欧洲和美洲之间这种可怕的病菌的交流这样不对等?为什么印第安人的疾病没有大批杀死西班牙入侵者,并传回欧洲,消灭掉欧洲95%的人口?

所有这些关于枪炮、病菌与钢铁的不对等,都源自于粮食生产的不对等。正是因为欧亚大陆上出现的集约化的粮食生产,导致了人口爆炸性的增长,从而进一步导致了文字、职业分工、阶层分化和国家的出现,同时也导致了各种可怕传染性病菌的出现。而美洲和澳大利亚大陆,正是因为没有出现大规模的集约化粮食生产,人口的数量始终达不到迈向更高文明阶段的临界值,所以那些代表更高社会形态的特征——文字、科技、国家——就没有出现,或者说还处于新生阶段还没有来得及发展完善。

追溯到这里,我们似乎找到了导致各个大陆发展不均衡的根本原因。但就像高明的侦探,总是刨根问底,一追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各个大陆上粮食生产的不均衡呢?为什么美洲和澳大利亚大陆上几乎没有可驯化的大型哺乳类动物?为什么粮食生产在美洲大陆上出现的比较晚而且出现之后向外传播的速度极其缓慢?难道这是偶然发生的吗?

经过前面的“部落穿越剧”,我们已经清楚粮食生产的出现依赖于两大因素——可驯化的野生植物和野生动物。我们相信,不管是欧亚大陆的人类,还是美洲和澳大利亚大陆的人类,都曾尝试驯化这些野外的不同品种的动植物。但我们也相信,他们努力的结果显然是有巨大差别:美洲和澳大利亚大陆不但在首次出现粮食生产的年代上要比欧亚大陆晚上几千年,而且在独立驯化动植物的品种上也要比欧亚大陆少的多。现代社会最主要的粮食作物——小麦和稻,以及最主要的家畜——猪、绵羊、山羊、牛和马都是欧亚大陆率先得以驯化的。

这种差别足以在以后的历史进程中不断地被放大,从而导致最后欧亚大陆在枪炮、病菌和钢铁方面对于美洲和澳大利亚大陆造成巨大的威胁。

从上图中我们可以看到,欧洲地区并不是最早的粮食生产的发源地。最早的有确切证明的粮食生产发源地有五个:西南亚的新月沃地;中国;中美洲;南美洲的安第斯山脉;美国东部。但是,为什么后来欧洲成为重要的粮食生产发达地区?为什么粮食生产可以如此迅速地从西南亚传播到欧洲?而美洲大陆上先后出现了三个独立产生粮食生产的地区,为什么没能迅速地传播到美洲的其它地区?

让我们在世界地图前面再驻足片刻。如果从大陆的走向上来观察,我们基本可以对几个大陆进行这样的划分:东西走向和南北走向。欧亚大陆连在一起,整体上是东西走向的。北美洲和南美洲连在一起,整体是南北走向的。非洲大陆明显也是南北走向的。唯独澳大利亚大陆基本上是一个圆形的,或者说是一个正方形的,但是它的面积相对于其它大陆来说要小得多,而且基本上是一个孤岛,这就造成了它与世隔绝的状态。

大陆轴线在走向上的差异,可以让我们在理解粮食生产的传播问题上另辟蹊径。

粮食作物严重依赖生态环境,这是毋容置疑的,即使在今天依然如此。“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就是这个道理。甚至连动物养殖也依赖于生态环境。在东西走向的大陆上,因为地区之间同属于相同的维度,所以在生态环境上类似,那么粮食作物和驯养的动物从一个地区传播到另一个地区就容易很多。而对于南北走向的大陆,地区之间维度跨度比较大,在温带气候下适宜生长的动植物迁移到热带或者寒冷地区就没办法生存,所以传播的难度大大增加。这就是在不同的大陆上为什么粮食生产传播速度不同的原因所在。

所以说,终极原因就是:欧亚大陆和其它大陆在发展上的终极差别,不是因为各大陆之间人种生物学上的差异——无论肤色相貌如何,各个大陆上的人类都同样聪明,对于自然环境的适应性和主观能动性都一样强——而是因为生物地理环境的差异。

4


马匹在欧洲人征服美洲和澳大利亚大陆的过程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这里有一个显著的例子。

1532年,西班牙征服者皮萨罗率领168名西班牙士兵——其中有62名骑兵和106名步兵——来到了位于南美洲的印加帝国的城市卡哈马卡,跟率领着一支大约8万印加军团的印加帝国皇帝阿塔瓦尔帕遭遇了。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在他们开战后的几分钟内,一万名印加军团的前锋部队就被这些骑着战马和拿着火枪和钢刀的西班牙人给击溃了,阿塔瓦尔帕也被西班牙人擒获。在接下来时间到天黑之前,阿塔瓦尔帕的8万军团就以令人震惊的速度彻底崩溃了,被杀的印加士兵超过6000多人,而西班牙军队无一人伤亡。

我们不免感到震惊,也感到困惑。168人对8万人,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啊!但历史的残酷印证了这一点。在卡哈马卡战役之后,这些西班牙人很快控制了拥有600万人口的印加帝国,建立西班牙在南美洲的第一个大型殖民地——秘鲁。

而在这种摧枯拉朽的屠杀式战役中,决定欧洲殖民者压倒性优势的就是他们的战马。骑兵的机动灵活和快速移动,对于完全靠两条腿跑来跑去的印加士兵来说,就像一个幽灵一样,来无影去无踪,杀的他们措手不及,根本无法抵抗。他们只有任人宰割的命运。

马匹在战争中的作用一直相当强大,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才开始退出战争的舞台。在此之前,骑兵在战争中的地位,就相当于后来的坦克部队一样。你就可以想象,当印加人面对这些西班牙骑兵时,那种震撼和恐惧的心情吧。

我们由此引出的问题是:为什么欧洲人拥有马匹,而美洲的印第安人却没有呢?不只是马匹,如果进一步引申,为什么那么多对人类至关重要的大型哺乳类动物都是在欧亚大陆驯化的,而不是在美洲或者澳大利亚大陆驯化的呢?

我们前面已经分析了大陆走向对粮食生产和传播造成的影响,但是对于大型哺乳动物的驯化问题,这一方面还不足以解释清楚。难道大陆的走向问题会影响到野生动物的品种和多少问题吗?难道在美洲大陆就没有野生的马匹可以让印第安人驯化吗?如果有,他们为什么没有驯化?如果没有,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在作者的另一本书《第三种黑猩猩》中,对人类的起源和发展做了一个全景式的扫描。其中提到人类是从非洲起源,开始向其它大陆进发。首先到达的就是欧洲和亚洲,然后扩散到东南亚地区。大约在5万年前,人类抵达澳大利亚。随后大约在4万年前至3万年前之间,人类抵达美洲大陆。

人类在抵达这些新大陆之后,以惊人的速度向前推进。当时人类是完全的采集狩猎生活,所到之处,那些大型哺乳类动物就成为人类首要的攻击目标。而这些新大陆上的大型哺乳类动物,因为之前没有跟人类接触过,对这种地球上快速崛起的可怕物种还没有提防之心,所以纷纷惨遭屠戮。因为人类扩张的速度太快,这些大型哺乳类动物在遭受到人类的攻击后,还没有来得及把这种对人类的恐惧遗传进化到下一代,就已经大部分都灭绝了。

这些美洲大陆上土著人的祖先在开拓新大陆的过程中,对大自然这种毁灭式的掠夺,终于为后世子孙种下了无法弥补的恶果——当欧亚大陆上的人类开始对野外的大型哺乳类动物进行驯化时美洲大陆上却几乎找不到了可以被驯化的大型哺乳类动物——因为它们在几万年前都已经被屠戮殆尽了。在澳大利亚大陆上,也是同样的情况。

但是,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美洲和澳大利亚大陆上的大型哺乳类动物基本上都被灭绝了,而欧亚大陆和非洲大陆上却可以保留很多大型哺乳类动物呢?难道在欧亚大陆上大型哺乳类动物就比较聪明,可以逃过人类的追捕?

是的,的确是因为欧亚大陆和非洲大陆上的动物比较聪明!这个答案似乎是无稽之谈,但却是事实。因为这些大陆上的动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跟人类开始接触,它们很早就领教了这个可怕物种的本领,并开始对这种两条腿走路手里拿着东西的家伙敬而远之。

人类在崛起之处,狩猎其它动物的本领还没有那么强大。在当时,人类杀害其它动物——特别是大型哺乳类动物——的效率极低,这就给了其它物种适应人类的机会。它们首先对人类产生了恐惧之心,又慢慢地把这种恐惧遗传到下一代。到后来,它们的后代一看到人类这种东西,就赶紧躲得远远的。它们的确变得聪明了。

而新大陆上的大型哺乳类动物,在人类抵达之后,天真漫烂,还以为来了一群和平使者。等这些两条腿的动物走到自己跟前,还想跟他们打个招呼,谁知道“哈喽”的信号没发出,就已经咔嚓一声身首异处了。可悲!可怜!可叹啊!这时候人类的狩猎技术已经登峰造极,大型围猎已经司空见惯,对待这些体重肉多的大型哺乳类动物屠杀效率极高,根本不给它们跟人类和谐相处的进化空间,就已经屠灭殆尽了。

你要说人类自作自受也好,你要说大自然的因果报应也行。反正,这些印第安人的祖先们在首次抵达这片辽阔肥美的疆土时,以为自然资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大肆挥霍,暴殄天物,严重破坏了这里的动物生态系统。造成的后果就是他们的子孙后代再无大型哺乳类动物可以利用,几乎没有可驯化的动物物种存在——其中就包括决定战争胜负的马。因为这个,他们成千上万的子孙后代丧生于欧洲殖民者的铁蹄之下,任人宰割,再无还手之力。

但是,你要是根据这个认为美洲大陆上土著人的祖先们比较残暴、短视和愚蠢,那就大错特错了。所有的人类都是如此!美洲大陆上的人类是这样,欧亚大陆上的人类也是这样,非洲大陆上的人类还是这样,无一例外。所不同只是人类在各个大陆迁徙发展的路径不同,各个大陆的自然生态环境也不同,在人类的杀鸡取卵的掠夺式扩张过程中生态遭受破坏的程度和恢复速度有所差别而已。源自于内的那个人性没有差别。如果当年上帝之手把欧洲白人和印第安人互相调换,那么征服美洲大陆就将是印第安人,而在印第安人铁蹄下呻吟的也将是欧洲白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