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茨


在比利第一次下矿井那一年,菲茨赫伯特伯爵二十八岁,正是人生的黄金时期,他的家人和朋友都称他菲茨,在英国富豪榜上排名第九位。他不用做任何事情便可以挣得巨额收入。

出身贵族,相貌英俊,彬彬有礼,气质高雅,这样的男人自然魅力十足。作为女仆的艾瑟尔被迷的神魂颠倒,爱慕之心爆棚。但菲茨在当时英国的贵族阶层中还不算是一个坏男人,他不会轻易地去调戏勾引他的女佣们,他那贵族血统的自尊心让他努力表现出自己是一个高贵、公正、仁慈和富有正义感的大人物。他觉不轻易让自己身陷尴尬之境。

但菲茨感觉到艾瑟尔与众不同,跟其她的女佣不一样,她身上有一种迷人的气质——漂亮的外表倒是其次,关键是她处理纷繁事务的条理性和对人情世故的洞察力让菲茨感到新奇,这样的女佣他以前在泰-格温从来没有遇到过,这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决定冒险一试。他抓住适当的时机给了艾瑟尔轻轻一吻,让艾瑟尔意乱神迷,投向了他的怀抱——他们幸福地滚着床单,暂时把贵族的高贵和女佣的矜持抛诸脑后。谁让这人世间的激情如此让人神魂颠倒呢!被欲望驱使的人们就向它臣服吧!

但好景不常在,好花不常开,人生的局面说变就变。菲茨在跟艾瑟尔享受了几次欢愉之后,正在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时,他的妻子碧公主怀孕了。这个消息对菲茨来说又惊又喜。喜的是在他对继承人苦苦无望的郁闷心情下终于拨云见日,他的庞大财产终于有了合法的继承人;惊的是偏偏在这个时候,他正跟一个女佣人愉快的滚床单,要是让他那个俄国的公主老婆知道了这件事,后果不堪设想。菲茨迎来了他人生中第一个不大不小的危机,他必须妥善处理好这件事情,不能让碧公主察觉到。菲茨的涉险之旅尝到了苦果。

菲茨决定快速出击,把艾瑟尔打发走,包括她肚子里他们的孩子。作为贵族子弟一向的自负和傲慢,他甚至都不打算亲自出面,让他的经纪人来处理这件事。毕竟他觉得艾瑟尔只是一个女佣,用金钱应该可以轻易摆平。但艾瑟尔可不是一般的女佣,甚至不是一般的女人。她狠狠地回击了菲茨一下——对他提出的菲薄的金钱补偿嗤之以鼻,然后若无其事地在泰-格温继续履行她女管家的职责,这让菲茨惊慌失措。他没料到一个女佣人竟然拒绝他的补偿方案,而且竟然对此不动声色,他不知道她有什么计划,接下来会有什么举动,特别是当艾瑟尔跟碧公主在一起交谈时,不经意向他的一瞥让他心惊肉跳。这个卑鄙的男人,这个可怕的女人!菲茨感到了一种焦灼,但有脆弱无力。艾瑟尔把他的命运捏在手心里。她拥有所有女性的柔美和感性,可她无法受人摆布。他控制不了她,这让他感到害怕。

艾瑟尔在这件事情上对菲茨恨之入骨,但她并不打算告诉碧公主,而且在对菲茨施与了心理上的小小惩罚之后,她准备放过他,然后各走各的前程。虽然艾瑟尔有着聪明的头脑,是一个可怕的对手,足以把菲茨的泰-格温闹得天翻地覆,但她毕竟还是一个善良的女性和一个内心有自我追求的人。她必须为未来打算。她同意跟菲茨心平气和地谈判,但未来的命运必须由她自己来定,而不是由菲茨设定。她让菲茨为她在伦敦购置一套中产阶级的房产,用以安家和出租,这样她在伦敦再一份工作,就可以养家糊口了。后面的路就由她自己来完成了。菲茨痛快的答应了下来,只要艾瑟尔答应保守秘密并远走他乡,这是他乐意看到的结果,况且这点开支对于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从此,菲茨跟艾瑟尔的命运以泰-格温为原点彻底的分开了,向两个相反的方向急速远离,再也不可能交汇到一起了。菲茨跟艾瑟尔完成最后的谈判道别后,走着走着,眼里突然涌上一股懦弱的泪水,让他既惊讶又惭愧。也许在菲茨的心里,他对艾瑟尔的情感是真实的,他也怀念那段美好欢愉的时光,但他自己的命运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他守着那个陈旧腐朽的阶层,维护着即将没落的贵族血统,注定了他不可能活出洒脱真实的自己。他归根结底是一个懦弱的人!

一战爆发后,菲茨申请去了欧洲战场。像他的父辈那样在战争中建立功勋和赢得荣誉,是菲茨一直的梦想,这也是他时刻提醒自己贵族血统的价值所在。他被任命为阿伯罗温同乡团的军官,带领他们参加即将打响的索姆河战役,他的属下士兵都是阿伯罗温镇上的年轻矿工,其中就包括艾瑟尔的弟弟比利。

索姆河战役一打响,菲茨就清楚明白地意识到战争的残酷程度,绝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充满光荣与梦想。一批批的英国士兵在交战的无人区被放倒,炸飞的残肢断体触目惊心,让菲茨心惊肉跳,但贵族的荣誉感支撑着他,让他对眼前士兵悲惨的命运置若罔闻,也对自己的命运不管不问,督促着士兵们往前冲。当菲茨感觉到一阵刺痛,倒在阵地上那一刻,他也许正好看到有一个年轻的士兵带领着一个小分队匍匐在一个巨大的弹坑中,为他们自己的命运做着什么筹划,也许在那一瞬间他认定这些士兵是一群懦弱的逃兵:为什么不站起来猛往前冲,像他一样即使中弹倒下也不失为一个英雄?

那个年轻的士兵正是艾瑟尔的弟弟比利,他对菲茨这些愚蠢的军官发布的无异于自杀式的冲锋感到愤怒,他决定让菲茨见鬼去吧,他要用自己的方式赢得战争的胜利。正是他们用机动灵活的战术端掉了敌人的机枪手,正是他们冲入了敌人的战壕赶跑了敌军,正是他们才得以让英军后方的医护人员到阵前把伤员抢救回去——其中就包括中弹但没被打死的菲茨。这些菲茨眼中的懦弱者,他们才是真正勇敢者,他们才是英雄!

菲茨在战争中的第一次闪亮登场,就以如此不光彩的结局收场了:受伤回英国疗养。这让菲茨感到气馁和懊恼,他本想成为战争中的英雄,延续他作为贵族血统的光荣与荣耀,没想到刚冲上前线就被撂倒了,然后就灰溜溜地被运回了英国疗养。他感到可耻!他希望重返战场,他不希望被人们看做懦夫。菲茨支持的一切都让人反感:不合时宜的传统、保守主义、对工人阶级的剥削和不劳而获的财富,但贵族血统仅剩的那点荣誉感和自尊心,让他保留最后的尊严——作为男人就应该为国家而战斗!在国内疗完伤后,虽然在脸上和腿上还保留着战争的痕迹,但菲茨强烈要求继续去军队服役。他如愿以偿,又去了前线,但只呆了两周,便又被送回了国内——因为他的腿伤在战壕那种阴冷潮湿的环境中疼痛不已,根本无法参与战斗。

菲茨想当战斗英雄的梦想差不多彻底断送了,他也只好认可了这种命运的安排。因为在外语方面的优势,他开始在国内一个秘密的情报机构工作,把截获的敌方情报翻译成英语,然后汇报给上级部门,以供参考决策。这种工作安排让菲茨感到些许慰藉,毕竟他也在为战争出力。他不是一个懦夫!

这个工作持续到德国跟协约国签署停战协定——欧洲的战争结束了。菲茨有些不甘心,战争的机器并没有把他们的敌人碾压的粉碎,而是用和平的手段解决了。这似乎让他自尊心受到了一些伤害,但他又能怎么样呢?毕竟世界人民要求和平的呼声很高,英国政府也不能阻挡这个意志,何况他一个保守没落的贵族!他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到他在泰-格温的庄园享受那里他作为主人的惬意生活,一个令他振奋的任命下达了——英国国内一些仇视俄国革命的政客们准备秘密派遣军事力量干涉那场席卷全俄的红色浪潮——而他菲茨被任命为这个秘密任务的领队军官。

这个任命让菲茨兴奋不已,正中他下怀。他正咬牙切齿地痛恨俄国的革命,这次是一个天赐良机,他要把握住机会把俄国那帮敢于挑战沙皇的混蛋们一网打尽,把俄国的红色政权扼杀在摇篮中。菲茨对俄国革命的切齿之痛来源于他实际的家族利益。他的妻子碧公主是沙皇的妹妹,在俄国有他们巨大的庄园和田产,而他们的儿子将来会继承这些巨额的财富。然而,现在俄国那帮穷苦出身的下等人却要翻身做主人了,他们巨额的财富就要瞬间化为乌有了,这一切让菲茨感到愤怒,复仇的火焰已经在心底熊熊燃烧。他准备好出发去收拾那帮低等的混蛋了,把他们重新打回肮脏的田野里去,让他们重新匍匐在他的脚底下颤抖,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被调遣去执行这一秘密任务的部队之一是在欧洲战场上刚刚因为停战协定撤下来的阿伯罗温同乡团,而艾瑟尔的弟弟比利身在其中。比利和他的同伴们感到困惑,战争结束了,他们本该启程返乡,回到熟悉的家园,然而他们却被装进轮船开始向西航行,而且走了很长时间才靠岸。最终他们才明白自己踏上了俄国的土地——他们坐轮船横跨大西洋来到了俄国东部的西伯利亚大平原,准备在这里跟新兴的俄国红色政权干一仗。他妈的,这帮混蛋!比利对这次行动感到无比的愤怒,他们刚刚才在欧洲战场上死里逃生,现在就被拉到这个鬼地方当炮灰。这帮愚蠢的军官!这群无耻的政客!

菲茨对艾瑟尔的无法摆布已经很气恼,而她这个弟弟更是让他头疼不已:在欧洲战场上,他公然违抗军官的命令,不听指挥,竟然自己带着小分队搞突击,要不是他们打下了敌人的战壕立了功,菲茨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把他们推上军事法庭;在菲茨回到国内疗养的期间,在一次政治观点辩论的集会上,刚好又碰到了回家休假的比利,而比利对他在战争中的愚蠢行为和对士兵欺骗行径的公开指责让他颜面扫地;而今天,远在俄国的西伯利亚,这个可恨的小子竟然又耍花招,把事关军事机密的信息通过给他姐姐艾瑟尔写信的方式泄露出去,得以在英国的媒体上曝光。这一切都让菲茨忍无可忍,他准备对比利做出致命一击。

菲茨拿到了比利的家书,而里面有比利确切的泄露军事机密信息的证据。菲茨把比利推上了临时的军事法庭,他觉得比利这次必死无疑,他掌握着充足的证据可以判处比利叛国罪。哈哈,这次这小子跑不掉了,他现在是待宰的羔羊了。但比利显然不这么认为,他必须要绝地反击,不然很可能被判为叛国罪,那样的话他就没机会翻身了。

比利用冷静的头脑给审判官员抛出了几个棘手的问题:第一、作为证据的家书是怎么拿到的?如果是非法手段拿到的,就不可以作为呈堂的证据,比利本人也不会承让它的有效性。很显然比利的家书是菲茨他们私自截取的,这在英国是非法的,比利拒绝承认它的合法性和有效性。第二、这次军事行动是不是非法的?得到英国议会的批准了吗?如果这次军事行动是非法的,那么比利泄露军事机密信息就不能算是叛国罪。很显然这次军事行动没有获得英国议会的批准,只是个别政客的私自秘密行动,按照法律他们不能判处比利叛国罪。第三、菲茨作为这次审判的法官是否具有合法性和公正性?比利向其他两个审判军官揭露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实:比利的爸爸是工人权益的代表,在阿伯罗温跟菲茨的利益多有冲突,为此菲茨对他们家是否怀恨在心;比利的姐姐曾经在菲茨的泰-格温庄园做女管家,后来却被神秘的解雇,这里面是否另有隐情;菲茨的妻子碧公主是俄国的公主,他们的儿子是这里庞大财产的继承人,那么这次军事行动是否带有菲茨个人的利益因素。

比利像施出了几个魔法,法庭的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而怪异。另外两个审判军官显然开始怀疑菲茨身份的公正性,开始跟菲茨展开激烈的争论。比利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知道自己的反击奏效了。他的命运不能让菲茨那个混蛋任意摆布。虽然他不可能完全免除惩罚,但至少不会是要命的叛国罪,那样他还有翻盘的希望。临时法庭的判决出来了:比利被判处十年劳役拘禁。菲茨虽然没能要了比利的命,但还是狠狠地加长了他的刑期,他要让比利知道自己不是那么好惹的。

这场军事干预的闹剧迫于苏联红军的强大攻势,再加上英国国内媒体和民众的不断施压,很快就收场了。菲茨回到了国内,继续为他守旧保守的阶级上下运作,希望苟延残喘。而比利在服刑了差不多一年之后就被获释了,因为英国议会确认那次军事干预行动是非法的,期间被审判关押的士兵都可以释放了。比利回到了阿伯罗温,开始投身于英国国内如火如荼的政治选举活动中,以一个工党参选议员的身份站在讲台上,跟菲茨开始了又一轮的较量。

菲茨跟比利在阿伯罗温的关于议会议员选举的较量,以菲茨的失败告终了,比利以压倒性的票数获胜。公正的天平终于开始偏向了英国民众,以工人阶级为主体的工党阶层开始崛起,以菲茨为代表的保守党节节败退。时代的趋势已经无法阻挡!

不管菲茨这些旧的英国贵族多么想保留旧日山河,多么想在普通民众面前高高在上,多么想一再延续他们的贵族血统,但大时代的洪流终将把他们淹没。他们站在时代洪流的一叶扁舟上,飘摇落寞,顾影自怜,感慨祖辈荣光,叹息世风日下,但他们眼中的苍凉却正是民众的狂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