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的《人性的枷锁》，鸿篇巨著，最终只是在回答这样一个问题: 既然生活没有目的，人生没有意义，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积极地活着？

最近在看百集历史纪录片《中国通史》，号称是中国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一部历史专题片，整部下来100集，每集45分钟，历史爱好者是不是大呼过瘾！我每天吃晚饭的时候看一集，已经看到第13集孔子。

回顾人类的历史并不能让人类吸取教训！黑格尔曾经说过：“人类从历史中吸取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不会吸取任何教训。”人类社会的兴衰更替，似乎不以人类的意志为转移地演进着。

我从宏大的历史叙事中体会到一种震撼人心的幻灭感。雄才大略的帝王将相，雄心勃勃构建的万世基业，不过数百年间轰然崩塌，灰飞烟灭；那些曾经在历史舞台上改天换地、呼风唤雨的英雄豪杰最终躲不过时间机器的裁决，化为一抔黄土，随风消散在历史的烟尘中。

《桃花扇》中有云：“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红楼梦》中有云：“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如果一切到头来都是空，一切都好似徒劳，我们活过与否并不重要，死了之后便遭人遗忘，那么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这也正是《人性的枷锁》中主人公菲利普在经历了一系列的人生困惑后绝望地问自己的一个问题：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菲利普在法国学习绘画期间，曾经向一位生活阅历丰富的年长朋友克朗肖问起这个问题，克朗肖没有回答他，而是送给了他一块波斯地毯，并神秘地喻示答案就在其中，菲利普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当他经历了生活的艰辛、爱情的挫败、生命的脆弱后，站在大英博物馆几千年前出自雅典石匠之手的墓石和雕像面前，突然间参透了人生的虚无。

答案很明显：

人生没有意义。人类并不比其他生命形式更重要，也并非造物的巅峰，而是顺应环境的自然产物。生活没有意义，活着也没有目的。一个人降生与否，活着还是死了，都不重要。生命微不足道，死亡亦无足轻重。

认识到了这一点，菲利普感到了无比轻松。仿佛所有的枷锁都已卸去，人生中第一次他感到彻底的自由。既然人生没有意义，世界也就是失去了它的残酷。不管做什么还是没做什么都不重要，失败无足轻重，成功也毫无意义。

他想到了克朗肖送他的那块地毯，织工在地毯上编制出精美繁复的图案，并没有别的目的，只是为了给自己审美的愉悦。

一个人也可以这样度过自己的一生，编织符合自己审美的图案。一个人只要意识到人生无意义，一切都无足轻重，就能随心所欲的选择各式各样的纬线，把它织入人生漫长的经线，最终编织成自己的人生图案。

菲利普一路走来，摆脱了生理上的枷锁，摆脱了宗教上的枷锁，摆脱了朋友上的枷锁，摆脱了爱情上的枷锁，摆脱了阶级观念上的枷锁，摆脱了世俗幸福上的枷锁，最终获得了思想上的绝对自由——人生没有任何意义，全靠自己去编织。

我想到了孔子的人生。在后世看来，他是万世师表的至圣先师，是全世界敬仰的先贤。但是，在二千多年前，孔子作为一个真实鲜活的人类个体，在自己真实的生活中，他会有这样的人生目标——成为一代圣贤吗？他致力于一生恢复的周礼无人问津；他十几年游历列国，惶惶如丧家之犬，东奔西走无所建树；最终不得已回到家乡专心做学问教育弟子。孔子为了恢复周礼几十年的辛苦奔波有什么意义呢？没有任何意义！但在孔子看来，这是有意义的，这就是他为自己编织的人生图案。

编织人生图案这件事并非必要，也没有意义，纯粹是编织者为了自娱自乐。也许他可以通过自己丰富的人生经历，通过自己所有的行为、感受和思想，编织出或规律、或繁复、或斑斓、或美丽的花纹；也许一切都只是一个亦真亦幻、荒诞不经的障眼法，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生的图案看上去是什么，对他来说就是什么。

回到毛姆本人，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地践行这一生活哲学的人。《人性的枷锁》被看成是毛姆本人的自传体小说，从菲利普的身上我们能看到毛姆的身影——不断地探索世界，不断地思考人生，不断地超越世俗的束缚，活出一个不一样的自我。

特德·摩根是第一个为毛姆作传的人，他总结毛姆的一生：“一个孤僻的孩子，一个医学院的学生，一个富有创造力的小说家，一个放荡不羁的巴黎浪子，一个成功的伦敦西区戏剧家，一个英国社会名流，一个一战时在弗兰德斯前线的救护车驾驶员，一个潜入俄国工作的英国间谍，一个同性恋者，一个跟别人的妻子私通的丈夫，一个当代名人沙龙的殷勤主人，一个二战时的宣传家，一个自狄更斯以来拥有最多读者的小说家，一个靠细胞组织疗法保持活力的传奇人物，和一个企图不让女儿继承财产而收养他的情人秘书的顽固老头子。”

总之一句话，这是一个惊世骇俗的人。他的这种独特个性和对人性的洞见，表现在他的作品中，就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在他另外一部作品《月亮与六便士》中，银行家查尔斯，人到中年，事业有成，为了追求内心隐秘的绘画梦想，突然抛妻别子，弃家出走。 在异国他乡，他贫病交加，对梦想却愈发坚定执着。他说：我必须画画，就像溺水的人必须挣扎。 在经历种种离奇遭遇后，他来到南太平洋的一座孤岛，同当地一位姑娘结婚生子，成功创作出一系列惊世杰作。人世漫长得转瞬即逝，有人见尘埃，有人见星辰。查尔斯就是那个终其一生在追逐星辰的人

人的每一种身份都是一种自我绑架，唯有失去是通向自由之途。毛姆用他的一生完美践行了这句话，表现出了无与伦比的自由和勇气。

用世俗的眼光，可能很多人会说他不道德——放荡不羁、同性恋、跟别人的妻子私通、包养情人秘书，任何一项单独放在一个人身上都够惊世骇俗的，但毛姆样样占全，却收发自如，不但活的很好，还在社会上享有很高的声誉，被英国牛津大学、德国海德堡大学和法国的图卢兹大学分别授予荣誉博士学位，最后他还被英国女王授予荣誉勋爵头衔，并受到了女王的接见。很明显，世俗的道德伦理并不能束缚一个像毛姆这样有才华的人，他用让世人眼花缭乱的人生姿态描绘出了一幅独特而绚丽的人生图案。别人认不认同没有关系，他并不在乎，只要他自己觉得这幅人生图案足够有意义，就够了。

如果你看过美剧《绝命毒师》和它的衍生剧《风骚律师》，就会惊叹于它们神级的编剧和出神入化的剪辑和节奏，看完后会对国内大部分的电视剧再无感觉。但这还只是对表现手法的惊叹，更让你惊叹的是它们对于社会底层小人物面对人生困局努力挣脱时那种歇斯底里的内心挣扎和直面残酷人生不屈不挠勇于成就自我的勇气和真诚。在这里，道德伦理被降级到无关轻重的地位，真实的世界被赤裸裸地展示在面前。是在世俗道德枷锁中消沉，还是在混沌暧昧的社会缝隙中杀出一条自我实现之路，是摆在老白、小粉和吉米面前的人生选择。他们最终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参透了人生的无意义，摆脱了世俗的成见和束缚，丢掉了世俗道德的幻想，开始努力编织自己的人生图案。正是因为人生没有意义，他们才有了活下去的自由和勇气！

最终，菲利普认识到：

幸福和痛苦一样，都不重要。二者正如生活中其他的所有细节，都只是为了让我的人生图案更加丰富。他仿佛瞬间凌驾于自己的命运之上，他的人生境遇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影响他了。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只是素材，是为了增加人生图案的复杂性，走到生命尽头的那一刻，他就可以为完成这幅作品而欢喜。这将是一件艺术品，它的美丽不会因为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知晓它的存在而减损半分。而在他撒手人寰的那一刻，这件作品也将随着他一起灰飞烟灭。

他感觉很幸福。

但愿我们每个人都能摆脱人性的枷锁，编织出只属于自己的人生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