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8日,查理·芒格去世。虽然先生已经是高寿之年(99岁,差一个月100岁),但我仍然感到痛心。世界失去了一位智者,我失去了一位精神上的导师。虽然对先生的了解还只限于那本《穷查理宝典》,但先生独特可爱的个性以及闪光睿智的思想如在眼前生动呈现,让我不能自已,满怀敬佩之情。斯人远去,只能让我辈更加崇敬怀念!

随后在公众号上看到成甲先生缅怀芒格先生的文章:《芒格:我并没有彻底死去》,心有戚戚焉。当看到那句“最令人伤心的噩耗是那些你正在向其学习的人的死亡”时,竟然有点泪目。是的,人生在世,总有一些榜样值得我们学习,可以不断地从他们身上汲取前进的动力,而芒格先生就是我人生榜样中最重要几位之一。“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这句话曾被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里引用以赞美孔子。对于我来说,用在查理·芒格身上,也恰如其分。

芒格先生曾经说过:“我是孔子思想在美国的践行者。”我没有看到这句话原始的出处,但我相信这句话的真实性。因为我从芒格先生身上确实看到了孔子思想的印证。比如他终身学习的信仰,比如他对诚实品质的践行,比如他对家庭的看重和负责,都跟孔子儒家思想紧紧贴合。孔子也是我最重要的人生导师之一,我非常高兴芒格先生能这么认同孔子的思想,因为这意味着一种超越东西方文化的价值观的融合和统一。两位东西方文化的智者,在跨越了二千五百年的历史长河,达成了某种心灵上共鸣,多好啊!他们让我这个学生充满了力量,感到自己所走的路充满了光明和希望。

对于芒格先生的思想和智慧,我连小学生都谈不上,还不得其门而入。说来汗颜,到今天为止,我都没有系统地读完《穷查理宝典》这本书,只是了解一些只言片语,根本不要说先生的思想内涵了。我最早关注先生,是因为对他的“多元思维模型”感兴趣,希望加以学习,用来提升工作和生活中对事务的判断能力,解决一些实际的问题。芒格说:任何一个领域的人,如果想要处理一个复杂的问题,就不能只学习自己领域的知识,还要把重要学科的重要原理全部掌握,像物理学、生物学、化学、医学、心理学等领域,然后再来理解一个事情并做出决策。芒格把这种思考方法称为“多元思考模型”。

这种思考方法对我有很大吸引力,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学习这些重要学科的重要原理会对我的思考有帮助,以及怎么帮助?但我就是觉得很有道理。于是我就按照自己粗浅的理解开始行动,逐渐涉猎其它学科的知识,像心理学、物理学、社会学、历史、哲学、人物传记、文学名著等。总之,囫囵吞枣也好,浅尝辄止也好,杂七杂八地看了一些书,貌似懂得了一些知识,但只是浮于表面,从内在逻辑上串不起来,还是没搞明白这些零散的知识如何对我的思考和决策产生帮助?就这样,一晃五、六年过去了,在这种时而亢奋、时而消沉、时而奋进、时而懈怠的断断续续的学习中,我走向了人生的中年。孔子说:四十而不惑。但我们普通人,怎么能做到不惑呢,惑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呀!

有一天我吃完晚饭,去附近的凉水河边散步,走着走着,就不禁在想:我看这些书,学这些五花八门的知识有什么用?我的生活变幸福了吗?我的人生变宽广了吗?我的心灵变通透了吗?为什么我感觉自己还是没有改变呢?是我走错路了呢?还是我不够努力,还需要量的积累,而等待着质的飞越呢?我虽然是一个愚笨的人,但我并没有忘记孟子所教导的“必有事焉,勿忘勿助”的道理,始终没有忘记心中所追寻的大道,始终没有放弃学习,但为什么就始终不能领会这其中的精髓呢?我走了一路,也想了一路,但始终也不得要领。

这次“河边反思”并没有让我找到答案,但却像一颗种子,埋在心田里,等待着时机生根发芽。最近的两年里,虽然学习并没有停止,但我已经不像前几年那样追求知识的广度了,一年中读书的数量也明显减少了,因为我隐约中感觉到我需要的并非知识的广度而更需要深度。我以前学习有一个很大的缺点,总是喜欢新的内容,总是想涉猎新的领域,对已经看过的内容和领域没有耐心继续深入,从而导致“样样了解、样样稀松”的结果。看了成甲先生追念芒格的文章,其中有一句话对我触动很大,正好解开我这里的心结:

“多元思维模型的有效性建立在承认自己有限性的基础上。”

看到这句话我恍然大悟,明白了我错在哪里——我不安分于自己的能力圈。世界是复杂的,人类的认知是有限的,我只能把握我能把握的事情,而不能无限扩大。芒格承认这个现状:我并需要把世界的所有问题都弄明白,而是把自己能弄明白的弄明白,不明白的地方就承认自己不明白。这就是智慧啊!这个道理看起来是不是特别简单,说给任何人听应该都不难理解吧。但就是这样简单的道理我们很多普通人就是做不到!实际上孔子在二千五百年前就已经阐述过这个道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是不是很神奇,现如今被投资界奉为圭臬的“能力圈”理念在孔子那里就有过清晰的表述,但我们这些后人还要从西方这位投资大佬的座下学习“能力圈”的概念,并奉为至宝。只能说我们这些后人不肖了,也说明我们对前人智慧的学习和吸收是多么的浅陋不足啊!

反思的旅程走到这里,我已经明白我不能真正精进的症结所在了——我缺乏诚实的精神,我无法真正做到知行合一。真正伟大的人物都是至诚的,对待自己尤其如此!孔子是如此,王阳明是如此,曾国藩是如此,富兰克林是如此,芒格是如此,马斯洛是如此,。。。古今中外我深入了解过的伟大人物,莫不如此!他们所处的年代,他们的文化背景,他们的性格爱好,他们的事业功绩,都各不相同,但他们都指向一个共同的底层价值——至诚。对自己的至诚,对他人的至诚,对天地万物的至诚,唯至诚才能知行合一。

成甲先生在文章中引用李录先生总结的一句话:“查理这种思维方式的基础是基于对知识的诚实。”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一种表述:对知识的诚实。但这几个字却像电流一样贯穿我的全身,让我醍醐灌顶。对知识的不诚实,就是所谓的“不懂装懂”。扪心自问,我从小到大,学过的所有概念和原理,有多少是自己真正弄懂的?所谓真正弄懂,芒格提出了一个标准:如果我不能够比全世界最有能力、最有资格反驳这个观点的人更能够证否自己,我就不配拥有这个观点。这个标准实在是太高了。如果按照这个标准,我从小到大建立的知识体系恐怕要瞬间倒塌了,这简直是一场灾难。但我必须面对这个现实:我从小到大建立的知识体系是非常不牢固的,是似是而非的,甚至是自以为是的,我真是在这样一个摇摇欲坠的知识体系上“不懂装懂”啊!

很多人也许并不认同,特别是我们这些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并不想承认这一点。我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受过现代教育的人都知道一个事实: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但多少了解科学发展史的人都知道这在以前并不是一个事实,而是一个观点,只是后来经过科学的证实,才变成了今天的事实。几百年前,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地心说)还是世界的主流观点,那时的人们对地心说深信不疑,谁要是敢说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会被看成傻子或者怪物,甚至一些著名的科学家因为这个而遭难。然而现代,我们对“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深信不疑,谁要是还坚持地心说就会被看成傻子或者怪物,被世人耻笑或嫌弃。但是,你仔细想过没有,你所谓的“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的证据是什么呢?你可以自己问一下自己,我为什么相信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我相信这一点的证据是什么?恐怕很多人会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包括我自己实际上也说不清楚。

那么,我们所坚持的“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这个观点怎么就根深蒂固地植入了我们大脑呢?这种没有证据为依托的事实观点,说不出来它之所以正确的所以然,却像“思想钢印”一样印在了我们脑海中,恐怕很大一部分“得益于”我们的教育体系,填鸭式的灌输和缺乏独立思考的辨析,构建起了这种摇摇欲坠的知识体系。像这样无根无据的“事实”在我们的知识体系中到处可见,我觉得自己知道,实际上我并不知道,我觉得自己懂,实际上我并不懂!实际上很多问题并没有标准答案,但我们的教育却希望告诉我们标准答案,然后再告诉你,背下来就行了,不要问那么多为什么。于是,我们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人人都知道“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但为什么不是却很难回答出来。实际上,地球是不是宇宙的中心,并没有标准的答案,如果你绝对认定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那也是错的。随着现代宇宙探索的发现,按照我们现在对宇宙的理解,地球就是宇宙的中心,只不过,这个宇宙是可观测宇宙,真实的宇宙人类还未可知。

很多像我这样接受过现代教育和基本科学洗礼的人,往往也对科学存在误解。以前我想当然地认为经过科学验证的观点就是事实,相当于真理。但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这种想法并不符合科学的精神。科学就是被用来怀疑的,怀疑是科学本质的一部分。以牛顿为首建立的机械论,曾被科学界奉为无法超越的理论高峰,在那个年代相当于真理,但爱因斯坦有一天却证明了牛顿的理论在有些场景下并不适用,并提出划时代的相对论。那么,面对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牛顿的机械论还是科学吗?如果说它是正确的,它在高速的运动场景中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误差;如果说它是错误的,它在低速的运动场景中却完美适用,而且比爱因斯坦的理论更容易理解。

我们上学时所教授的都是经典物理学,也就是以牛顿为代表的传统物理学,在我们的心灵深处对牛顿的经典力学深信不疑,奉为真理,觉得这套理论是如此的经典完美,放之四海而皆准。却没有想到有一天却被告知在更大的时空中牛顿是错的。于是乎,我们开始对科学产生怀疑,于是乎,我们才开始了自己的觉醒之路,才开始逐渐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科学精神。不是把课本上的公理、原理背下来再原封不动地转述给别人就叫科学,科学正是在对自身的怀疑和否定中获得了发展。伟大如爱因斯坦,他的理论也不是在任何场景下都适用,在宏观物理层面,相对论是适用的,但在微观物理层面,相对论依然是不适用的,要让位于量子场理论。但这不妨碍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一种伟大的科学理论,同样也不妨碍牛顿的机械论是一种伟大的科学理论。认识到这一点,无形中也教会我们一个重要的原则,我称之为“范围限定原则”:任何理论,都有它适用的范围。在这个范围内,它就是适用的,也可以说正确的;在这个范围外,他就是不适用的,也可以说是错误的。我们在跟别人讨论一个理论的对错时,一定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们讨论的范围是什么。离开了这个前提,就无所谓对错,也讨论不出来结果。

还是要回到“能力圈”的问题。按照芒格的标准,我知识体系中相当大部分的事实和观点都是站不住脚的,都是在自欺欺人,都是在不懂装懂,都是缺乏对知识的诚实。但是,问题来了,如果按照芒格的标准,每个人所拥有的观点都需要经过严密的论证,最终说服自己才能真正拥有,那么,我们怎么可能做到?有些看似简单的观点,背后却隐含着庞杂的知识体系,不花费长时间的学习和探索,想真正弄明白里面的是非曲直并非易事,我们怎么可能事事物物上去探索研究呢?不是臣妾不想,是臣妾实在做不到啊!当年,朱熹提出来“格物致知”,于万事万物上求一个“理”字,王阳明一开始也是深信不疑,既然万事万物上都能格出一个“理”来,那就格门前这片竹子吧,于是对着竹子格了一星期,理没格出来,倒把病格出来了,只好放弃,另寻它途。

所以,面对芒格先生的这段话,也不能硬格,不然也会格出病来的。如果应用前面的“范围限定原则”,芒格说的这段话,一定有一个前提,有一个限定范围,它不是针对我们了解的所有观点来说的。那么芒格的前提是什么呢?能力圈范围内的事实和观点。既然能称之为我们的能力圈,一定是我们赖以安身立命的能力,我们自身独特的能力,我们区别于他人的能力。我不是医生,我为什么要把关于医药看病的所有观点都搞明白呢?这属于医生、甚至是某一个细小科目的医生的能力圈。我不是律师,我为什么要把关于法律打官司的观点都搞明白呢?这属于律师,甚至是某一个法律科目的律师的能力圈。我不是物理学家,我为什么要把物理学的所有观点都搞明白呢?这属于物理学家、甚至是某一个细小分支的物理学家的能力圈。等等,以此类推。我是一个程序员,我的能力圈就在于编程,那么在编程范围内的所有知识我都应该搞明白。有些程序员会反对,那也太多了,编程还分好多语言呢,如果把所有关于编程的知识都搞明白,那也是不可能的!那就继续缩小我的能力圈。我目前是一名Java程序员,那我就应该把关于Java编程的知识都搞明白,明白到什么地步呢?明白到Java语言的创始人站在我面前提问也无法难倒我,那就算是把我的能力圈建设的走遍天下也不怕了。但实际上,我的能力圈是远远达不到这个标准的,也就是说,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还差的远呢!

可见,按照芒格先生的标准,一个人的能力圈应该是很小的,特别是对于我这样的普通人。不小不足以让我经营好,不小不足以让我建立护城河,不小不足以让我不断精进到极致。但我的问题恰恰是觉得自己的能力圈很大,这个领域也想研究,那个领域也想探索,最终一事无成。我相信,这个世上的确存在超人一样的人物,资质伟岸,能量巨大,可以在多个领域耕耘并开花结果,比如美国历史上的富兰克林,再比如美国现如今现实版的钢铁侠马斯克,在很多领域都很成功。中国当然也有很多这样杰出的人物,也许你我身边就能找出一两位这样精力旺盛能量巨大的超人型人才。但我应该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我是一个普普通通通的资质平庸的人,我没有傲人的智商头脑,我也没有可凭借的巨大资源,我这一生能够做的事情是很有有限的,我能够把这有限的事情做好做精,既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又能帮助到一部分人,就已经是成功而幸福的人生了。

今天写这篇文章,起因本来是缅怀芒格先生,但写着写着就变成了对自己的反思,相当于打着缅怀芒格先生的幌子对自己这几年学习以及思想上的变化做了一个梳理,不知道别人看了会做何感想,但完全没有对先生不敬的成分在,完全是不由自主得展开了对自己的反思和检讨。也许,这就是我们这些平凡人面对伟人或者贤者时不由自主会产生的想法,就像我每次阅读《论语》,看到“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时,在脑海中想象着孔子的音容笑貌,就会不由自主地反思自己有哪些不足,还需要在哪些方面不断改进。这就是伟大人格的力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查理·芒格像孔子一样,他们并没有彻底死去,他们永远活在我的心中,激励着我走在平凡的人生之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