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札记12 | 为政篇 第四章
原文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译文
孔子说:“我从十五岁开始立志向学,三十岁时才确立了自己的人生原则,四十岁时才做到了依据原则为人处世而不困惑,五十岁时才明确了自己的人生使命,六十岁时才做到了践行使命而波澜不惊,七十岁时才做到了随心所欲地说话做事,而不逾越良知规范。”
心得
孔子这篇著名的自传,妇孺皆知,短短的三十八个字,精炼地总结了他一生的成长之路。
历史上很多人为了推崇孔子,宣扬孔子是“生而知之”。
所谓“生而知之”,就是有常人无法企及的天赋,不需要通过循序渐进的学习,就可以达到很高的成就。
但我并不认同孔子是“生而知之”,我更认同他是一位终身学习者,他的高度和成就来自于他的志存高远和发奋学习。
孔子作为后世敬仰的圣人,抛开他作为思想家和教育家的成就不说,首先在于他是一个真诚的人。
一个不真诚的人,是不可能成为圣贤的。
孔子在很多场合说过他不是生而知之者,他只是一个像大家一样的普通人,不过好学罢了。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公冶长篇 第二十八章】
孔子说:“就是在只有十户人家的小地方,一定有像我这样尽心诚信的人,只是赶不上我这样好学罢了。”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述而篇 第二十章】
孔子说:“我并不是生下就懂得很多知识,而是喜好古代文化,勤奋主动地去求取知识罢了。”
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述而篇 第二十八章】
孔子说:“大概有生下来不学习就知道如何做事的人吧,我不是这样的人。多听,选择其中好的加以实践,多看,默默地记在心里,这样也是很好的呀。”
孔子说这些话是发自内心的,是真诚的,不是装出来的。
后世有些人非得说孔子是在谦虚,那分明是说孔子在装,这就是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们读《论语》,首要的任务就是要把孔子还原成一个真实的人。
孔子是一个鲜活的人,像我们一样活泼泼的、有喜怒哀乐的人,而不是一个高高在上只能仰视而不能触碰的符号。
无原则地美化孔子并不利于儒学的传播,尤其是在现代社会。
历史上一定程度的神化孔子,一部分出于统治阶级的需要,一部分出于学派之间的相互竞争。
但是,时过境迁,现代社会,民众经历了基本科学思维的洗礼,这一套已经逐渐吃不开了。
越是吹得神乎其神,民众越是反感。特别是针对当下的年轻人,孔子的面貌要回归于真实,儒学的精神要回归于真诚。
孔子的一生,是真诚的一生,是奋进的一生,是伟大的一生。
他靠自己的志存高远和发奋学习,一步步成长为一代圣贤。
接下来,我们逐句分析一下孔子这篇短小精悍的自传。
1、吾十有五而志于学
这里面有两个关键点。一个是十五岁,一个是志于学。
为什么孔子在这个年龄阶段立下了向学的志向?
有一种解释是说,古人十五岁入大学,之前是小学,学习的只是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等基础科目,入了大学才开始学习真正的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孔子遵循这个顺序,所以到十五岁开始专心向学。
这种说法,给人感觉就像是孔子在按部就班地打卡学习,十五岁之前对学习这件事还没啥感觉,到了十五岁,开始入大学了,突然间就对学习来了电,开始矢志不移地一心向学了。
这种解释太程式化,也没有说服力。
按照我的理解,孔子在十五岁左右的年纪,他的独立人格觉醒了,从此开启了独立思考和探索人生的旅程。
这也符合心理学的个体发展理论。在发展心理学中,一个人的青春期大概在12-16岁之间,是人生发展的关键时期,标志着个体从幼稚走向成熟,由依赖走向独立。
在青春期之前,个体的各方面都依赖于父母以及其他人,想法上也不够成熟,还不具备立志的条件。
过了青春期,自我意识觉醒,独立人格形成,想法上也开始成熟,开始具备了立志的条件。
就是说,一个人,到了十五岁左右,就已经具备了树立人生志向的生理和心理基础。
所以,孔子说他十有五而志于学,是非常真实而客观的。
有些人为了美化孔子,说他生下来就具备远大的志向,十五岁才立志那是孔子太谦虚了。
这就是无视客观规律,异化孔子。没有人天生就具备远大的志向。人生的志向,都是由个体、家庭和社会环境共同作用影响,而后天树立的。
孔子在十五岁立下向学的志向,也是由这几个因素共同作用而形成的。
(1)个体的因素
孔子的童年是比较悲惨的。
孔子的母亲颜征在,不是叔梁纥的正妻,顶多算是一个妾。《史记·孔子世家》中甚至记载“ 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疑窦丛生,让后世众说纷纭。所以,孔子的出身,往高了说是庶出,往低了说是私生子。总之她们在孔家的地位不高。
孔子三岁时,父亲叔梁纥去世。孤儿寡母失去了依靠,被赶出了孔家。之后她们应该是住在颜征在的父母家,孔子稍大之后,是不是搬出来单独生活了,也有可能,不过历史上没有任何记载,只能靠常情去推测。
无论怎样,她们的生活都不会宽裕,应该是相当清苦的。
孔子从小品尝了生活的艰辛和苦涩,看着织布机上日日劳作的母亲,年少的孔子心里一定激荡着这样的呐喊:我要长大,我要独立,我要变强,我要让所有人看到,母亲的辛苦付出是值得的。
清苦的生活,再加上没有父亲,孔子在别的孩子面前,应该是有些自卑的。这样的孩子,一般心理比较敏感,自尊心比较强,上进心比较强,希望出人头地,体现自己的价值。
孔子十七岁时,母亲颜征在去世。颜征在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她独自把儿子抚养成人,还把她的精神人格传递给了儿子,勤劳,坚韧,以及博大的胸怀。
那个最亲最爱他的人,离他而去了,这对孔子情感上的打击可想而知。从此以后,天地之大,漫漫前路,孔子所依靠只有他坚强的内心和独立的意志了。
正是这样的个体遭遇,锻造了孔子独立自强的性格。
(2)家庭的因素
孔家并不是底层的普通家庭,属于士阶层。
孔子的父亲叔梁纥,是宋国君主的后代,做过鲁国的大夫。虽然说家族处于不断衰颓的趋势,阶级地位在下滑,但还属于最低的贵族阶层:士人。
在那个讲究出身和世袭的时代,这样的身世,奠定了孔子人生的起点。
尽管他只是一个庶出,尽管他的童年很清苦,但他的父亲是叔梁纥,是一个士人,这种身份传承,决定了孔子有接受贵族教育和学习文献的机会。
孔子为什么可以立志向学?因为他具备这个向学的身份条件,这一点太重要了。
如果孔子只是一个平民,他根本没有接受教育和学习文献的机会,他想立志向学,只能是一种空谈和妄想。
如果孔子是一个显赫的贵族子弟,家族的荣耀和光环足以让孔子找到自信,他也就不会立志向学,因为他不需要。
恰恰因为孔子是一个没落的士人子弟,他具备向学的条件,也具备向学的动机,他立志于学就再恰当不过了。
他要靠志于学,实现个人的抱负,挽救家族的颓势,实现新时代的阶级跃升。
(3)社会的因素
孔子所处的春秋时期,是一个开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
正是这样大变革的时代,给了孔子这样胸怀大志的年轻人,以上下求索、施展人生抱负的机会。
关于这一点,我在《论语》札记9中已经详细分析过,这里不再赘述。
总之,时代大变革的窗口,给了孔子一个通过立志向学,改变个体命运,改变家族命运,改变人类文化基因走向的机遇。
就看孔子能不能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了。事实证明,孔子抓住了这个机遇。
孟子曾评价孔子为“ 圣之时者”, 意思是圣人中能顺应时势变化的人。从这一点上来说,孔子的确是了不起的圣人。
2、三十而立
孔子从十有五而志于学,到三十而立,经过了十五年才立起来,到底立的是什么?
现如今,“三十而立”通俗的解释就是“成家立业”。通俗的观念往往代表着一种社会潮流,是社会认知的一种合理表达。
不过按照“成家立业”来理解,孔子早就立起来了,何必要等到三十岁呢?显然,这种解释跟孔子所说的“立”相去十万八千里。
孔子的“立”,一定是独特而非凡的,它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它不是流俗的,而是只属于孔子本人的。
首先,孔子的“立”,不是指养家糊口的工作。
关于孔子打工的经历,记载于《史记·孔子世家》:”及长,尝为季氏史,料量平;尝为司职吏而畜蕃息。”
孔子成年以后,曾做过仓库管理员,出纳钱粮算量得准确清楚;也担任过管理牧场的小职务,而场中牲口越养越多。
有学者考证流行的《史记》版本这里有些问题,记载孔子为”季氏史”,感觉是在为季孙氏工作。但考证说孔子的父亲叔梁纥是臧孙氏的家臣,孔子继承士人的身份,也应该是臧孙氏的家臣,为臧孙氏工作,不可能随便跑到季孙氏家打工。
也有学者指出,有更早版本的《史记》写的是”委吏”,跟《孟子》里的说法是一致的:
孟子曰:“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为贫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辞尊居卑,辞富居贫,恶乎宜乎?抱关击柝。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 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 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孟子·万章下】
孟子说:“做官不是因为贫穷,但有时又确实是因为贫穷才去做官。因为贫穷而做官的,那就拒绝高官,而居于卑位;拒绝厚禄,而只拿薄薪。拒绝高官,居于卑位;拒绝厚禄,只拿薄薪,怎样才算合适呢?去守门打更好了。孔子曾经当过管理仓库的小官,他说:‘只是数字对得上而已。’也曾做过管理牲畜的小官,他说:‘只是牛羊壮实成长了而已。’位置低下,而议论朝廷大事,是罪过;站在朝廷上做官,而不能贯彻正义的主张,是耻辱。”
孟子的意思是,做大官是有使命和责任的,要推行大道,要实现正义。如果社会环境根本不可能实现正义,那就只做卑下的小官, 因为小官没有这个责任,只要完成本职工作就可以了。
孔子的这两份工作,显然是为了养家糊口,只需要做好本职工作就可以了,谈不上什么立身之本。
看到这里,我们会觉得孔子很亲切,也跟现在的年轻人一样,初入社会,需要一份工作来养家糊口,上班时间保质保量完成领导安排的工作,其余时间自己进修学习发展自己的兴趣爱好逐步成长。
其次,孔子的“立”,也不是指社会上流行的各种知识和技能。
孔子从十五岁开始发奋学习,到三十岁时,肯定学习了不少知识和技能。
孔子的时代,身为一个士,要掌握哪些知识和技能呢?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传•成公十三年】
国家最重要的事情,是祭祀和战争。
一个士人,要精通祭祀和战争,就必须具备礼、乐、射、 御、书、数六项技能。
礼乐,礼仪和奏乐,是各种祭祀时的仪式流程和演奏乐曲,直接服务于祭祀。
射御,射箭和驾车,都是战场上的技巧,直接服务于战争。
书数,书写和计算。祭祀和战争都牵涉到很多人,有文件往来、人员统计、账目计算等,所以需要书写和计算。间接服务于祭祀和战争。
可见,这六项技能,都是为国家的两大基本职能服务的。
士这个身份比较特殊。一方面,天子、诸侯、卿大夫、士,贵族层级里,士是最低一级的贵族,士以下,就是庶人了。另一方面,所有贵族在获得正式职位之前,都是士。
所以,士的技能,是所有贵族都要掌握的技能。作为一个士,这是孔子要学习的基本功。
这就跟现代的大学生一样,从上学到大学毕业,差不多也是十五六年时间,学习了很多知识和技能,语文的,数学的,物理的,化学的,英语的,历史的,地理的,计算机的,等等。这些都是当今社会流行的知识和技能,类似于孔子时代的六艺。
大学生毕业之后,去社会上找工作,会发现并不容易。为什么?因为这些知识和技能在当今社会已经变成基本技能,每一位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都要求学习掌握。要想靠这些知识和技能立起来,也没那么容易。
一个人要想真正立起来,得有点与众不同的东西,是跟他的生命内核深度连接的,是别人拿不走的东西。
按照我的理解,孔子的“立”,是指确立了一套人生原则。依据这套人生原则,他可以由内而外地不断完善自我,可以身处困顿而怡然自得,可以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更通俗地说,就是孔子在三十岁时已经基本确立了自己的价值观、人生观和世界观。
这才是孔子之所以“立”的根本,他以后的人生都是在实践、反思、丰富、完善自己的人生原则,最终达到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但这个思想体系的框架是在三十岁时就已经确立的。
实际上整部《论语》,就是从各个层面呈现孔子的人生原则,也就是他的价值观、人生观和世界观。我们把每一章片段拼装起来,组成一幅大图景,就是孔子完整的三观。
3、四十而不惑
孔子在三十岁左右基本确立了自己的价值观(仁)、人生观(君子)和世界观(中庸)。
站在舞雩台上,他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沐着春风,迎着曙光,憧憬着属于自己的时代。
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无论在哪个时代,都存在理想与现实的落差,孔子也不能例外。
关键是,有些人在理想与现实的落差中迷失沉沦了,而有些人在理想与现实的落差中升华超越了。
孔子用了十年的时间,去体验理想与现实的落差,震撼过,失望过,困惑过,也郁闷过。但他最终没有迷失于自我,也没有沉沦于时代,而是洒脱地转了个身,把现实的猥琐与苟且丢在身后飞扬的尘土中,完成了生命的又一次蜕变。
孔子这十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促使他完成了又一次的人生超越呢?
这跟鲁国发生的一个事件有关,《史记·孔子世家》中是这样描述的:
“孔子年三十五,而季平子与邱昭伯以斗鸡故得罪鲁昭公,昭公率师击平子,平子与孟孙氏、叔孙氏三家共攻昭公,昭公师败,奔于齐,齐处昭公乾侯。其后顷之,鲁乱,孔子适齐。”
孔子三十五岁那年,季平子和邱昭伯斗鸡,因此得罪了鲁昭公,鲁昭公率领军队攻击季平子,季平子和孟孙氏、叔孙氏联合反攻鲁昭公,鲁昭公战败,于是逃到齐国,齐国把鲁昭公安顿在乾侯这个地方。过了不久, 鲁国又发生动乱,孔子就到了齐国。
可见,这一事件把孔子卷入到了鲁国高层的政治漩涡中,并导致了孔子流亡国外。
先说一下背景。当初鲁庄公去世后,鲁国陷入长期动乱。庄公的三个兄弟趁机扩张自己的势 力。之后一百多年,鲁国国君的力量一路下滑,三兄弟的后代则发展为鲁国势力最大的三个家族:孟孙氏 、叔孙氏和季孙氏。因为他们都是鲁桓公的后代,所以并称为“三桓”。
鲁昭公五年(前537年),也就是在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的人生节点,三桓“四分公室”,把原来属于国君的军队和收入分成四份,季孙氏拿两份,叔孙氏和孟孙氏各拿一份,然后再由三桓上交给国君一点贡品。完成了三桓对国君权力的最有一点瓜分,鲁国国君彻底成了傀儡。
鲁昭公很想拿回权力,但一直没有办法,所以一直在等待机会。机会终于来了,鲁昭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17年),他看到一点曙光,于是对三桓中势力最大的季氏发动了攻势。
但司马迁记录的理由太过于狗血,因为斗鸡引发了一场政坛地震,无论如何都没有说服力,只能说明当时导致鲁昭公攻击季平子的情况太过于复杂,司马迁就记录了一个极具戏剧性和狗血的理由,分明是暗示世人,事情不简单,想了解真相你们自己去查证好了。
以下内容主要参考刘勃先生的著作《匏瓜——读“史记·孔子世家”》一书中的解读,略加提炼总结,读者想了解详情,可以找原书一读。
大体情况是,虽然三桓把持了鲁国的国政,但鲁国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贵族,很多人并不是很买三桓的帐,特别是对季氏,更是愤愤不平。所以,鲁昭公利用了这种矛盾,把其他一些失意的贵族集合起来,利用他们的力量想推翻季氏,摆脱三环的掌控。
爆发的导火索就是著名的“八佾舞于庭”,季氏明目张胆地僭越礼制,引起了很多人的反感和愤懑,反季氏联盟建立了,鲁国政坛的一场地震即将拉开。现在是不是就更能理解孔子的那句话了: “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鲁昭公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他要出手了。
但是,反季氏联盟实在是太拉胯,一开始出其不意,还占到点便宜,攻进了季氏的大门,季平子就跑到了自家的高台(应该是类似于今天的碉堡之类的地方)上,然后双方就进入了相持阶段。三桓的另外两家一开始处于观望状态,看到鲁昭公干不掉季氏,确认三桓还是利益共同体,出兵帮助季平子,鲁昭公很快就失败了。
事件的结局是鲁昭公带着一帮失意的贵族离开了鲁国,流亡齐国。
但是,这件事跟孔子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孔子也跟着去了齐国呢?
孔子在当时还只是一名小人物,根本凑不到鲁昭公面前,鲁昭公流亡齐国也不会想到让孔子跟随。孔子流亡齐国并不是奔着鲁昭公去的,而是因为他是藏氏的家臣,而鲁昭公带走的一批老牌贵族中有藏氏的宗主藏昭伯。所以,合理的解释是,孔子作为藏氏的家臣,是跟随自己的宗主藏昭伯流亡到了齐国。
这次流亡齐国的经历,成了孔子人生的转折点,最终促使了他开始了独立发展的人生道路。
之前在国内,孔子的级别太低,对庙堂之上的大贵族们只能仰望,不能近距离接触,所以对他们多少还带有君子的光环。而流亡之中,他可以近距离观察这些可以决定普通人命运的鲁国君臣,到底是如何安邦定国的?
孔子的这一“贴身”观察,让这些鲁国贵族们的“君子”光环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流亡的悲壮感很快变成了荒诞的闹剧。这是孔子始料未及的。
国君流亡在外,这些追随国君的卿大夫们难道不是应该想方设法让国君回国吗?
而鲁昭公想回国,在当时主要有两条路径:
第一,在晋国、齐国的这些大国的干预下,武装打回鲁国,灭掉三桓,夺回国政。
第二,和三桓谈判,进行和解,让国君和平回国,恢复到之前的政治局面。
对于第一条路,流亡集团很喜欢,但晋国、齐国不同意,也就没法走。
而对于第二条路,走通的可能性非常大。鲁昭公流亡国外对三桓来说并不是很有利。按照春秋时代的礼法,国君流亡在外,作为臣子的三桓非常没有面子,而且在鲁昭公去世之前,他们也不能另立新君,只能这么干耗着,还得给流亡集团提供物资补给,没赚到实惠还丢了面子。
但是,跟随鲁昭公流亡在外的卿大夫们坚决不同意这条路。他们订立了盟约,谁也不能跟国内联络。甚至当三桓主动伸出橄榄枝有意接鲁昭公回国时,他们也坚决阻止。
这些追随者名义上是拥护国君,实际上已经相当于劫持国君了,把鲁昭公当成了自己手里的政治筹码。
为什么会这样?这些失意贵族们,之所以支持第一条路,是因为灭掉三桓,留出权力空间,他们回去后可以掌权,对他们的利益最大;之所以反对第二条路,因为鲁昭公回去后,三桓可能拿国君没办法,还会好好地供起来,但对这些追随国君反对自己的政敌们,可能就没那么仁慈了。
两条路都没法走,鲁昭公也很无奈,只好一直流亡在外,终于死在了异国他乡。
作为流亡集团中的一个小人物,孔子这个时候还没有多少参与权,只能在外围看着他们表演。看到这些,孔子的内心肯定很难受,理想与现实的强烈反差让他心情愤懑。
在春秋时代,流行的是“我主人的主人,不是我的主人”的价值观。卿大夫是国君的臣子,要忠于国君;士人是卿大夫的家臣,要忠于卿大夫。士人如果越过自己的宗主,去忠于国君,那属于越级。所以,孔子这个时候,还不需要为国君负责。
孔子和鲁昭公没有直接的君臣关系,他不必为国君尽忠,他应该忠于藏昭伯。但在他的内心深处产生了这样的疑问:这样猥琐算计的宗主,值得我效忠吗?
不了解真相的世人把愚忠的大帽子扣在孔子的头上,实在是莫大的冤枉!从这段历史解读中,就可以看到孔子是如何理解“忠”的:忠是一种双向的协定,只有双方都履行尽己的义务,才能达成“忠”的关系。
既然藏昭伯不履行尽己的义务,那就没必要对他效忠。孔子从这里开始,逐渐疏远了自己的宗主,疏远了流亡者集团,开始走上了独立发展的人生道路。
接下来,孔子在齐国的经历,大概可以概括为三件事:
第一,给齐国的卿大夫打工,维持生计。
孔子给齐国大夫高昭子做家臣,后世的脑残粉似乎不可理解,认为孔子这么伟大,怎么可能会跑到齐国给别人当家臣呢?这种想法还是把孔子看成一个高高在上的圣人符号,必须端坐在高台上,受万千民众膜拜,不能表现出一点普通人的真情实感。
在孔子自己看来,给齐国大夫做家臣,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他的身份是士,给卿大夫当家臣刚好符合自己的身份,他的价值观也支撑他这么做。就像现代社会的打工人,如果老板不仁义,天天让你加班还想克扣你的工资,你还会效忠于他吗?那赶紧再换一个老板好了!
第二,接触齐国的上层,宣扬自己的政治理想和价值观。
孔子借这次流亡齐国的机会,开始接触一些高层的政治人物,发表一些自己的政治伦理思想,实践和验证一下自己的价值观,同时看看有没有出来做官施展抱负的机会。
但结果并不理想。虽然借助高昭子接触到了齐景公,虽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言论让齐景公很高兴,但孔子最终还是没有获得做官的机会,而且还引起了齐国大夫们的猜忌,想加害于他。
第三,政坛失意,沉醉于音乐。
孔子这次流亡齐国,最大的收获,竟然在音乐方面。孔子一段时间醉心于音乐,身心完全沉浸其中,竟至于“三月不知肉味”。
孔子怀抱着满腔的忠诚和热情跟随流亡集团来到齐国,本想有一番政治上的作为,但没想到看到了一场闹剧,这一切都让孔子感到失望和郁闷。
音乐给了他喘息和调整的时机,让他在古圣先贤的旋律中找到了自我,找到了内心的力量,找到了重新上路的勇气。
孔子看到在齐国已经不能有所作为,于是回到了鲁国。
看似回到了原点,但他已涅槃重生。在人生四十的黄金岁月,他已不再疑惑,人生的道路已经选择,接下来,他要坚定不疑地走下去。
4、五十而知天命
五十岁的孔子,站在人生的半百之峰,回首过往,目光深邃而悠远。这十年间,他仿若在命运的长河中穿梭,历经千帆,方知天命所系。
他离开齐国,回到鲁国后,虽未停止对政治理想的追求,但鲁国的局势依然复杂,三桓专政,国君势微,社会矛盾重重。他一面继续教导弟子,将自己的学说和理想传承下去;一面关注着各国的政治动态,寻找能实现抱负的机会。
孔子逐渐意识到,自己所肩负的是传承和弘扬周礼文化、为天下寻求安定之道的重任,这是超越个人荣辱得失的使命。
为了这个使命,他努力寻找机会在鲁国的出仕,怀揣着满腔热血,致力于恢复周礼,实现社会的安定和谐。
担任中都宰期间,孔子制定了一系列符合周礼的政策,从百姓的日常规范到社会秩序的维护,都进行了精心的治理。在他的努力下,中都大治,百姓安居乐业,社会风气焕然一新。这一成就让孔子声名远扬,也让他更加坚信自己所追寻的道路是正确的,是符合天命的。
随后,孔子先后晋升为小司空、大司寇等重要职位。在这些职位上,他积极参与鲁国的政治决策,努力削弱三桓势力,加强公室权力。他参与 “堕三都” 的行动,试图通过拆除三桓所建的逾越礼制的城墙,来恢复鲁国的政治平衡。尽管他在政治上付出了诸多努力,但鲁国的政治环境愈发复杂和险恶,他的政治理想在现实面前遭遇了重重阻力。
还是为了这个使命,他毅然决然选择了出走,带领弟子们周游列国。
尽管各国对他的态度不一,有的君主礼遇有加却不采纳其主张,有的则对他充满疑虑,但孔子知道,自己的学说在这个乱世中犹如一盏明灯,虽不能立刻照亮整个世界,但能为有缘人指引方向。
孔子与卫灵公的相处,让他深感在乱世中推行大道的艰难。卫灵公对孔子时冷时热,时而向他请教,时而又被身边的佞臣所左右。孔子意识到,君主的个人品质和眼光对国家的发展至关重要,但他无法左右君主的意志。
在陈国和蔡国之间,孔子师徒遭遇了困厄。粮食断绝,弟子们生病,但孔子却弦歌不辍。这一艰难时刻,成为了孔子思想升华的重要契机。他与弟子们探讨人生的困境与解脱之道,让弟子们明白,君子在困境中应坚守信念,这是对天命的敬畏。
他所倡导的“仁”,不仅仅是人与人之间的仁爱,更是一种顺应天命、遵循道德伦理的生活方式。他深刻地理解到人性有善恶两面,而教育和道德引导是发扬人性之善、克制人性之恶的关键。 社会的安定不能仅仅依靠武力和权谋,更需要文化和道德的滋养。他的思想如同种子,需要在合适的时机和土壤中生根发芽。
他告诉弟子们,在面对困难和挫折时,要保持平和的心态,因为这都是天命的一部分。无论是在面对各国的无道政治,还是在生活中的艰难困苦,都不能失去对理想社会的追求,因为个人的努力是在为天命所指引的方向而行动。
这一时期的孔子,无论是面对外界的种种阻碍,还是内心的思考挣扎,都能以一种更为豁达和坚定的姿态去应对。
他知道自己的道路崎岖,但天命在肩,他义无反顾地向着目标前行,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和思想指引。
他宛如一座巍峨的高山,在历史的画卷中屹立不倒,其思想的光辉如同璀璨星辰,照亮了人类文明的漫漫长路。
5、六十而耳顺
六十岁的孔子,在历经了半生的风雨漂泊后,进入了一种全新的精神境界——“耳顺”。
从鲁国出走后,在周游列国的漫长岁月里,孔子带着弟子们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国家。每到一处,都有不同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朝堂之上的大夫们对他的学说争论不休,有人认为孔子的主张迂腐陈旧,不适合当下乱世的争霸需求,更应追求富国强兵之术;而另一些人则看到了孔子学说中蕴含的道德力量,认为可以用来安抚民心,稳固统治。
在民间,市井百姓也对孔子一行议论纷纷,好奇者有之,嘲笑者亦有之,他们不理解这些外乡人为何不事生产,却整日谈论着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礼”与“仁”。
孔子的思想学说也遭到了同时代其它思想流派的质疑。道家的隐者劝他放弃这种徒劳的奔波,顺应自然,归隐山林;墨家的学者质疑他过于强调等级秩序,而忽视了百姓的实际利益。
面对这些纷繁复杂的言论,他开始以一种平和、包容的心态去聆听。他理解大夫们从国家战略角度出发的考量,也明白民间百姓只是从自身生活经验来评判。对于其他思想家的观点,他也能从中看到合理之处。
在跟随的弟子们中间,对漫漫长路的疑惑也时隐时现。有的弟子对继续周游列国产生了动摇,觉得似乎在做一件没有尽头的事情;有的弟子在理解孔子的学说上遇到了瓶颈,对“仁”在复杂世事中的实践感到迷茫。
孔子从弟子们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他们的困惑与不安。他用温和的话语为弟子们答疑解惑,告诉他们每一种声音都有其价值,关键是要在这些声音中坚守自己的本心和使命。
到了这个人生阶段,他的内心如同广袤的大海,能够容纳百川,无论外界的声音如何汹涌澎湃,他都能保持自己内心的平静,继续向着自己认定的使命前行。
6、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七十岁的孔子,已然达到了一种超凡入圣的境界。他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语都自然地流淌于生活之中,随心所欲却又丝毫没有违背道德与社会规范的界限。
孔子结束周游列国后,回到鲁国,不再为政治上的失意而纠结,也不再为学说的传播而费心。他将自己的全部身心都沉浸在教育弟子和整理古代文献的事业中。
他看着弟子们在各自的道路上前行,偶尔点拨一二,却能让弟子们如醍醐灌顶,都能以一种契合其发展的方式给予引导,而这引导并非是事先计划,完全是随心而发,却恰到好处。
在整理古代文献时,每一个字的去留,每一个章节的编排,都像是他与古人跨越时空的对话。他不会因为个人的喜好而歪曲经典,也不会为了迎合世俗而改变原意。他的心与这些古老的智慧交相融合,一切行为都在无形的道德和文化准则之内,却又像是他天性的自然展现。
在乡间漫步,他与乡人交谈,话语质朴而充满智慧,他的行为举止无不展现出一位智者的风范。无论是遇到求知的后生,还是熟知的老友,他都能以最恰当的方式回应,他的行动和言语没有丝毫的勉强或刻意,完全是出于内心的本真,却又在不经意间成为周围人学习和敬仰的楷模。
孔子的思想在这个时期已经如同阳光一般,普照着每一个与他接触的人。他不再受外界的束缚,也不再被内心的欲望所干扰,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教育,一种对道德和秩序的完美诠释。
他的一生,在这最后的阶段,达到了一种圆融的境界,为后世留下了一座无法逾越的思想高峰,让无数人在仰望中汲取智慧的力量,沿着他所指引的道路,追寻人性的光辉和社会的和谐。